《迦罗夜》

第2章 哑女桑离

在这飘飘荡荡的三百年里。

迦罗夜对这世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

她最常做的就是如此时这般。

乘着一只皱皱巴巴的纸鹤在凡世的天上游荡。

她旁观了凡世无数场喜乐事，也目睹了不少场悲愁劫。

见过改朝换代的战争，看过生灵涂炭的灾难。

只是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空空荡荡的胸口为之荡起一丝涟漪。

直到这一日她瞧见山间那个被土匪追着跑的少女。

她的胸口突然为之一颤。

这三百年里，她的心一直飘飘荡荡，八荒六合皆有它们的气息。

当初她猜想她的心之所以会被分成三块，应是那些人因为分配问题产生了矛盾。

或许是狗咬狗后只剩三人存活，而这三人谁也干不掉谁，最后折中选择将她的心一分为三。

可若真是如此，那三人不拿着这块宝贝好好修行，成日在这世间蹦跶什么？难道是怕旁人觊觎故意混淆视听？

迦罗夜坐在纸鹤上眯眼瞧着那个一身破旧衣服的少女，想着或许她能解开自己心中不少疑惑。

她催动术法让纸鹤飞到了一处隐蔽的林子里，落地寻了棵结实的树靠着。

不多久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伴随着那些土匪低俗下作的调戏声。

她掏了掏耳朵，随后从树后走了出去，正巧被慌不择路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一双明亮的眸子楚楚可怜地盯着自己，显然是在求救。

“哟，老子今天是走了什么桃花运，先来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哑巴，又来了个貌若天仙的大美人儿。为首的土匪头子一脸淫笑地盯着迦罗夜道。

“老大今晚怕是要颠龙倒凤找不着北了，哈哈哈哈哈......土匪头子身后那群喽啰嬉笑着附和道。

土匪头子扛着刀挺着个猪肚子朝迦罗夜与小哑巴走去。

迦罗夜不动声色地将小哑巴拉到自己身后，似笑非笑地盯着那肥头大耳的男人。

就等着他再往前一步直接甩他个大耳巴子。

可奈何自古以来美人落难之际皆有英雄挺身而出。

今日她就恰巧目睹了一场传说中的英雄救美。

只见电光火石之际，一文弱书生扛着一把精致的小刀就挡在了她与小哑巴面前。

哆哆嗦嗦地朝着土匪头子叫嚣道：“你......你不要过来，再......再过来我......我......我就不......不客气了。

迦罗夜很是为这个勇敢少年捏了把汗。

生怕他还没把台词说完就被土匪头子一刀抹了脖子嗝屁了。

好歹台词是说完了，却引来了那群土匪一阵铺天盖地的嘲笑。

迦罗夜多少有些为他丢人。

“哈哈哈哈哈......毛都没长齐就学别人英雄救美，小心小刀刀划破你那细皮嫩肉的小手手哦！土匪头子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姑娘你带着阿离先走，我留下来断后。

书生侧头轻声对迦罗夜道，似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迦罗夜瞧着他单薄的背影，明明弱得菜刀都提不起，还学别人舍身忘死。

她走上前去，一巴掌捂在书生脸上将他丢到身后。

“还断后，你绝后还差不多，找个凉快的地方躲着去。说罢操着手就朝着那窝土匪走去。

书生被迦罗夜拍得有些迷茫，待反应过来要制止她赴险时。

那群土匪大多却已经哭喊着躺在了地上，还有几个人倒挂在头顶的树枝上。

那土匪头子更惨，被五个土匪叠着压在最底下，最后口吐白沫晕死了过去。

小结巴跟小哑巴看得瞠目结舌。

迦罗夜叉着腰走到他们跟前，“还不走？打算让别人留你们吃饭不成？

二人才收起惊讶的神色跟着迦罗夜走了。

小哑巴名叫桑离，是个孤女，靠养蚕织布为生。

小结巴名叫陆槐安，是村里的教书先生，父母早亡，也是孑然一身。

“所以你并不是结巴？吃饭时迦罗夜问陆槐安。

陆槐安瞬间红了脸，“我当时就是有些紧张，让姑娘笑话了。

迦罗夜也懒得打趣他，抬眼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一直安静听着他们讲话的桑离。

她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软软糯糯的十分讨人喜欢。

迦罗夜如何也不能将她与抢夺她心脏的妖魔鬼怪联系在一起。

可她身体里却又实实在在藏着一部分自己的心脏。

“阿离从小就不会说话，她父母走得早，因是邻居，自幼便由我父母照看着，可惜前几年我父母也离世了，只剩下我们二人相依为命。

陆槐安瞧迦罗夜打量着桑离，主动解释道。

迦罗夜这才发觉自己有些不礼貌，收回眼神对着二人道了声抱歉。

桑离急忙打着迦罗夜看不懂的手势，陆槐安说她在对自己表示感谢。

夜里，迦罗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本以为桑离是个极擅长隐匿的妖魔，可经过一天的观察她实打实的就是个可怜的农家女，周身也无半点属于神魔妖三族的气息。

可为何自己被抢走的心会出现在她身上？迦罗夜不得而知。

她忍着将心从桑离身上掏出来的想法住到了桑里家中，想着再观察一段日子。

她总觉得事情并不像她想的这般简单。

一阵夜风将本就不怎么结实的窗户吹开，迦罗夜起身去关窗户，抬眼望见一片漆黑的夜空。

心想着也就这两日了，该来的也是时候来了。

第二日，迦罗夜起了个大早。

推开门就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桑离站在桌前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迦罗夜大大咧咧地坐到凳上，拿起一块馒头就啃了一口。

桑离瞧着欢喜，又为她添了一碗热粥放到跟前。

迦罗夜总觉得桑离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

大抵是因为她胸口藏着自己三分之一心脏的缘故吧。

“阿离呀！迦罗夜啃着馒头道：“我能在你这儿住一段时日吗？我身上的盘缠用完了，一时也找不到去处。

“你也知道我力气大功夫高，能帮你挑水砍柴，也能帮你看门护院，你不吃亏的。

迦罗夜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桑离。

桑离闻言又比划了一阵迦罗夜看不懂的手势。

看不懂归看不懂，可迦罗夜读凡人的心的本事还是有的。

“你是说跟着你只有粗茶淡饭吃怕委屈了我是吗？

桑离点头。

“我这人什么苦都能吃，更别说是你做的饭菜了，我吃着很喜欢。

迦罗夜说得诚恳，桑离听着也开心。

只见她好看的唇边慢慢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意，算是答应了。

也不过半日时间，迦罗夜就有些后悔了。

她从前知道凡人活得辛苦，却不张竟是这般辛苦。

起得早不说，还要洗衣做饭，洗衣做饭不说，还要挑水劈材，挑水劈材不说，还得喂鸡喂猪，喂鸡喂鸭就算了，就是那喂蚕的活着实不是人干的。

那胖乎乎肉嘟嘟软绵绵蠕动着的虫子让人光是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远比那恐怖丑陋的奢比尸让人难受多了。

是以桑离喂蚕时她就蹲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拿着根木棍百无聊赖地画圈圈，活像个等阿娘干完活后给她做饭的孩子。

桑离远远瞧着迦罗夜，笑得温柔又好看。

落日余晖将迦罗夜的影子拉得极长，村子里各家各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空气中都是柴火的味道，有农妇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呼喊着自家孩子回家吃饭，一群孩子嘻嘻闹闹着跑回了家。

也就是突然一瞬，她才觉得自己是真地活着。

“阿离呀，我肚子饿了，给我做饭吧。

她就是突然想撒个娇，像她阿娘在时那般。

晚饭时陆槐安又来了，还提了半包猪头肉，进门后很是自然地交给了桑离。

迦罗夜瞧着桑离微红的小脸，了然地吞了一口饭。

这一晚，她睡得很早，毕竟靠体力干了一天活。

直到半夜时分，她感觉到身旁突然多了股冷冽的气息。

她施术点燃床头的灯，灯一亮，一张苍白又冷汗淋漓的脸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暮南修此刻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蜷缩在迦罗夜的床边，右手紧紧抓在自己心脏处，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可却始终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迦罗夜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将暮南修扶到床上。

自己则从腰间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来，割破食指后将手指放到暮南修唇边，

一滴滴鲜血滴进暮南修口中。

过来好一会儿他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缓开来，脸上也稍微有了些血色。

“大妖怪，喝了我的指尖血你可就是我的马前卒了哦！

迦罗夜瞧着暮南修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这不可多得的皮囊。

手感还不错。

她像是解了气一般坐到床边，伸手解开暮南修的衣襟，将手掌覆在他心口处。

随后一股暖流由迦罗夜掌心缓缓流向了暮南修的心脏。

暮南修醒来时映入眼帘的迦罗夜的睡颜。

她枕着一只手臂趴在床沿边，另一只手放在暮南修胸前，手心里的术法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向他体内，。

“醒啦。

迦罗夜睡眠向来很浅，暮南修刚醒她也就跟着醒了，她缓缓睁眼凝着暮南修。

见他脸色已经恢复如初，想来是不痛了。

“还是我的血管用。迦罗夜收回手掌一脸骄傲道。

“这诛心咒每到朔月都会发作？暮南冷冰冰地盯着迦罗夜问道。

“朔月是我灵力最盛也是你妖力最弱之时，我那滴留在你心里的血自然就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所以我才让你疼痛难忍时就来找我啊，你瞧我多仗义。

迦罗夜对着暮南修莞尔一笑。

结果换来后者极为冷漠的白眼。

“你若死了，你那滴血想来也就没什么用了。

“妖尊可知我父亲为何要用我的心头血来下诛心咒。虽是发问却没期望对方作答，迦罗夜自顾自道：“迦罗一族乃祖神青女一脉，传承着灵族血统，世代除魔卫道，不畏神魔不惧妖邪，而我与其他族人又有些不同，我能让枯骨生肉，也能令朽木逢春，身上流的血可以是疗愈万疾的药，也能成诛邪弑神的毒，各族趋之若鹜也避之不及。

“后来我阿爹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心乃祖神青女遗留的混沌石所化，后来混沌石被抢，我以为我活不了了，却不想我除了灵力尽失外，竟浑浑噩噩地又活了三百年。

“大约……只要混沌石不灭，我就暂且不会死，同理，只要混沌石不灭，你的诛心咒也就不会解。

暮南修听着迦罗夜的话，凉凉开口道：“所以如今本尊想解诛心咒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找到混沌石将其毁之，另一条是让混沌石重回你身，以你心头血解之。

“妖尊一语中的。迦罗夜点头道：“所以我想与妖尊谈一桩买卖，来换妖尊选第二条路。

“哦？

“每个朔月之夜我会帮你压制诛心咒，让你在彻底解除诛心咒之前免受诛心之痛，而我则需要你为我保驾护航找齐混沌石。

“你是让本尊做你的护卫？暮南修眯着眼睛看着迦罗夜，眸子里寒意刺骨。

迦罗夜从床边挪到桌前，为暮南修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讨好道：“不是护卫，是大护法。

“你不怕本尊事成之后杀了你？

“我的人生早已无望，若妖尊能许我一丝希望，我又何惧去赌这一场。

暮南修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为何找本尊，而不去找神族那群道貌岸然神仙帮忙？

“如今这世上我谁也不信，谁都可能是杀我全族抢我心脏的仇人，毕竟没几个人能抵挡住混沌之力的诱惑，祖神青女不就是死在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手里吗？

“你不一样，你被封印在不周山上万年，这世间之事皆与你无关，所以我只相信你，也因为你够强大，且比我更急迫地需要混沌石，我不担心你不全力以赴。

她抬头望着暮南修，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一个灯花在冗长的沉默中炸开，引得烛火一阵摇曳。

暮南修瞧着烛光下一袭月白色长裙的少女，她目光坚定，却对这世间一切都感到绝望，独独信任自己这个随时可能杀了她的妖族之人，想来也是可怜又可笑。

他沉着脸默了片刻，随后淡淡道：“本尊只允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若你还不能找齐混沌石，路就只剩下混沌石被毁这一条了。

“成交！少女嘴角绽开一个明媚的笑，眸子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

有他护着，一年时间足够了，毕竟自己如今已经找到了第一块混沌石。

暮南修冷眼瞧了迦罗夜，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响起他清冷冰凉的声音。

“关于诛心咒，你说的最好都是实话，若有一日本尊发现你撒了谎，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用性命起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若有半句假话就让我一辈子都吃不上两个菜！

迦罗夜举起手指做发誓状。

暮南修冷哼一声，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

他将迦罗夜方才用过的枕头翻了一面躺下身去，又将床头的灯熄灭。

自顾自地，睡了。

“诶，不对！迦罗夜后知后觉道：“你睡这儿我睡哪里？

黎明的晨曦中，桑离一脸讶异地看着站在她跟前的一对男女。

迦罗夜上前拉住她的手摇晃道：“阿离呀！这是我哥哥，他力气比我更大功夫比我更高，给你看门护院再适合不过了，你不吃亏的。

末了又补了句，“他可以不吃饭的，扛饿。

暮南修：“......

于是，桑离的农家小院中多了尊整日黑着脸还不干活的大神。

不过很快，这尊大神就被陆槐安请到了他家里。

迦罗夜托腮思考了半天。

得出了因为暮南修长得太好看了，陆槐安怕桑离移情别恋，所以才将他二人分开的结论。

果然，爱情使人眼瞎。

但凡陆槐安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桑离眼里除了他哪儿还能看见别的男人。

这一日，迦罗夜与暮南修去山上摘桑叶，具体说来是暮南修在旁边操着手等迦罗夜摘桑叶。

她才想起问暮南修可有看出桑离有何异常。

“我如今灵力低微，瞧不出她身上有什么不对，你这么厉害，可有看出什么来？迦罗夜一边扯着桑叶往背篓里装一边对暮南修道。

暮南修懒懒撇了迦罗夜一眼，面无表情道：“她快死了。

迦罗夜手一颤，将还未来得及装进背篓的桑叶洒了一地。

她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混沌石一直在吸食她的气血。

暮南修不耐烦地转过头看着山间岚烟起伏。

“想来她并不是你要找的仇人，也不过就是个被人吞噬而不自知的蠢货。

迦罗夜的手慢慢捏成拳。

“她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女子，吸食她的气血有何用？

“那你就要去问抢走你心脏的人了。

“若现在将混沌石从她体内拿出来会如何？迦罗夜抬头问道。

“那就直接给她准备棺材吧。

见迦罗夜埋下头去不再说话，他冷嘲道：“怎么？之前还不准我对她动手，现在是改主意了？我可以让她死得利索一点。

“我说了我自己会看着办，你不要动她。

迦罗夜不想再搭理暮南修，背着背篓就往山下走去。

暮南修没有跟上前去，他傲然孑立于山间，像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不多时他寒冰般的嗓音暮然响起，“这个女人你们没有资格肖想，在本尊失去耐心前滚远一点。

一阵沉寂后，身后的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一会儿就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迦罗夜回小院时桑离与陆槐安正在厨房里做饭。

陆槐安在灶前添着柴火，眼睛却巴巴地望着桑离。

那目光竟比那燃烧着的火焰还炙热，而桑离专心致志地挥动着手中的锅铲炒菜。

那是迦罗夜最喜欢吃的糖醋里脊。

“阿夜你怎么自己回来的？修公子呢？见迦罗夜杵在门口发呆，陆槐安一边往她身后张望一边问道。

迦罗夜想起暮南修方才那冷嘲热讽的模样，没好气道：“他在山上等着挨雷劈！

陆槐安：“......

迦罗夜从前想过不管她的心在谁身上，只要被她寻到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结果了他。

可如今她坐在桑离床前，看着她睡着后恬静的面容，却是连掏出匕首的力气都没有。

脑子里全是桑离看着她笑的模样。

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心软为何物了。

毕竟自己是个连心都没有的人，旁人的生死并不能在她心里激起多少涟漪。

就这一点来说她与暮南修其实并没有区别，一样的冷血无情、自私自利。

她在桑离床上坐了许久，起身准备离开时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拉住。

迦罗夜转身，正对上桑离亮晶晶的眸子。

“阿夜，你是来吃我的吗？桑离用手比划着。

迦罗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为何要吃你？

桑离有些踟蹰道：“你不是妖怪吗？你动动手指就打倒了一群土匪，还能看透人心。阿夜……你没发现很多时候我都没有比划手势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吗？

迦罗夜愣了愣，自己好像确实疏忽了。

她俯身瞧着桑离，“你既觉得我是妖怪为什么不将我赶走？

“因为......桑离望着迦罗夜粲然一笑，“我喜欢阿夜呀！

好似一粒火种落到了迦罗夜心里，瞬间引发一场熊熊烈火，将她原本空荡冰凉的胸口灼得滚烫。

她回握住桑离的手，骂了声“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