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死亡图鉴》

第6章 跨过窗台的人（一）

他站在窗台上，见远处的风来，见远处的风走。

今天是明朝独立第1343天，今天是明朝辞职第45天。

明朝是主动辞的职。公司上司给使了眼色，下面的人路过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不辞也说不过去。

隔壁阳台的灯球五颜六色，打在他的窗台上。

他站在窗台的桌子上，向下面望。下面有人，很小，一粒一粒的。

他的胸脯起伏得厉害，骨头从前面顶出来又从后面凹回去。腰也起伏得厉害，没动几下裤子就堆成了一团。

电视里的小人慌慌张张，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乱成一团。里面的人突然就叫了一声，刺耳极了。明朝有些被吓到了，他捂住自己的左眼，觉得它这会儿生疼。他背朝后面挪了一点儿，看到自己的半只脚悬在高空里，有些腿软。

那边的太阳正在消失，从高楼大厦里消失。它明天或许会升起来，或许不会。

明朝没下去，他腿软，也有些发呆。兵马俑站在窗台前面，等待秦始皇下令埋入地底，从此不见天日，明朝明朝，不复明朝。

月亮升起来了，兵马俑该埋了，明朝就回到了有电视机的房间。

茶几上的红色存折张着大嘴，吞掉了好几个不是零的数字。泡面长了腿，分别黏在茶几的四个角。上面还有一滩黄色的茶渍，明朝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可以下脚的地方站上去。他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是兵马俑的事实，还很明朗地接受了。他有些想变成佛陀，不生不灭，大概还能烧出来舍利子。

电视里的小人还在左左右右地动，明朝觉得他们在讲神话故事，一些自己遥不可及的神话故事。他的天与地从来都在无限收缩，一寸一寸往下压，不容反抗。他觉得电视剧的人住在鸟笼子里，空间开阔，锦衣玉食，但是是个笼子。

明朝记起小时候自己站在桌子上，手里的剑举过头顶，一句“杀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坏人从上午喊到日落。傻缺模样，令人发指。

院子里没什么小孩子常来玩儿，大人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时候是举着烟望天，他们说是很重要的事情。明朝朝天乐，乐完就把目光放在了地上爬的蚂蚁身上。蚂蚁成群结队，能拉出好长一条黑色，从这端到那端，很遥远。

有时候蚂蚁会被碾死，有时候会被泼一盆热水，有时候会被抢走背上的东西。明朝觉得自己是国王，挥斥方遒，还能定人生死。不过明朝有时候也是有良心的，那会儿落在蚂蚁面前的是金黄的米粒。黑色的蚂蚁背着黄色的米粒，跨过明朝在地上画出的线，又排成长长一条，向着固定的远方。

明朝的兵马俑生涯结束在不断叽里咕噜的胃上。他跨过泡面的江山，摇晃了两下，嘭的一声摔到了沙发上。鼻子被压得很扁，没什么骨头。

明朝突然想起自己高中毕业的时候，披上床单就可以顶天立地、无所畏惧。从一中出发到人民医院有一条很长的巷子，门口经常站着一些穿着清凉的姑娘。姑娘肉软，牙口好，遇到人连骨头都不留，通通吃个干净。

高中生好奇，眼见自己就要彻底解放恨不得把天翻个个儿，迈出的第一步就是那条悠长的巷子。

那会儿是夏天，雨下得很大，糊在脸上看不清谁是谁。他们几个长条条的汉子，在大道上唱着歌。看不清路就闭上了眼，很宽的一条道，没一个人顺着走。

明朝和他们一样，眼睛闭得紧，嘴里都是雨水。他很高兴，被拉近房里的时候也很高兴。

那道很长，唱歌的人少一个两个根本没什么差别。所以等到最后一个人不见，也没有人探出头来看一眼。

明朝面前的女孩子很瘦小，矮了明朝一个头。他被拉得堂皇，想张开嘴叫，还没等嘴张开，先吃到了姑娘的舌头。

那姑娘大概也很生疏，舌头只知道在嘴唇上来来回回地舔。她长得矮，扑上来的时候所有重量都放在了明朝身上。明朝像个傻子，不知道该往开推还是该往住抱。于是他们像两条攀在一起的细藤，风一吹就断了，但是此刻严丝合缝。

故事就此落入庸俗。姑娘有个残破不堪的原生家庭，会家暴的老爹，以及HIV的老妈。她有时候是出气筒，有时候是烟灰缸，有时候是充气娃娃，有时候是摇钱树。她除了不是人，什么都是。

明朝见她眼睛里除了死气沉沉，间或还闪过一点儿亮光。于是他敲断了拉着姑娘的锁链，在雨天开始狂奔。

明朝的左手和姑娘的右手彼此靠近，碰在一起又分开，然后又碰在一起，十指相扣。他们一起抬头，看远方或许会升起的太阳，向前走。

自由给人按加速键，可惜天气不佳，长长久久的雨天让人深陷地狱，无法逃脱。

那几天学校里总有人说那条街，说那条街上的酒鬼有天被人敲断了腿扔在了路上，说那条街上有天躺了一个又老又丑的肚子被划开扯出了不少肠子的女人，说那条街上的酒鬼和女人被人剁了手脚捆在了一起。明朝听得战战兢兢，心上也随着那些话一起悬起了一把刀。

日子难熬，但是学生的日子过得飞快。

高考，阴雨。

考试结束，书纸片从天上飞下来，白白一层，下雪一样。

明朝高考结束着急回家，他家里还有自己捡回来的姑娘要陪，他要告诉姑娘，他从此刻开始解放了。

他房子空空，满心欢喜被慌张替换了个完全。

大道成空，雷声阵阵，大雨倾盆，实在是杀人越货的好天气。明朝顶着头顶被浇透的三撮毛，在雨里乱飞。

那条街上的声音有些惨绝人寰的模样，因为明朝不算清晰地听到了一些惨叫，可那天他们扯着嗓子在雨里喊都没听到些什么。

明朝到房子门口的时候惨叫还没结束，从门口流出鲜红的血，顺着道路走到下水口，逐渐变淡。里面的人一手拎着他捡回去的破布娃娃，一手拎着铁锤，明朝看着那铁锤不断落到破布娃娃的脑袋上，血从缺口哗哗往外面流。他腿软，喉咙也跟着发软，雨水不断打进眼睛里，顺着脸往下面滴。

锤子还在一锤一锤地往下落，明朝的身子也跟着锤子一点一点往下面滑。他看到他的破布娃娃走之前还在起伏的胸膛没了生机，之前还会收缩的脖子也彻底放开，红色的血从破布娃娃的每一个洞口涌出来，然后便是被血糊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里面的人没停下来，锤子还在不断往破布娃娃身上落，没进肉里，出来，又没进肉里。明朝觉得自己的腿不受控制，突然他手里就多了一颗血糊糊的头。

他抬头看见面前的人眼睛里满满都是轻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他的脸皱成一团，显示他很害怕，眼睛倒是很镇定。

那人跟着他的步子往前走，开始哈哈大笑。明朝看着那人的锤子没入自己的身体，突然就笑了。他退到了有刀子的地方，那刀子不知道从谁身上拔出来的，这会儿细细看还冒着热气。刀从后脖子进去，没怎么用力就转了一整圈，咚一下，头就掉在了地上。

对面的人站着看，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明朝有些看不懂，不过这会儿他也不需要看懂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锤子还没掉下去，刀子倒是落了地，他一步一步朝着那边走，坚定，甚至还有些快乐。

对面的人见刀子落了地，没了顾忌，朝着明朝的方向捅刀子。明朝肋骨插了一把好长的刀，开始发笑。他从身上拔出那把锤子，一锤一锤往下敲，像那个人敲他的破布娃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