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何时归故里》

第17章

这个晚上，我在办公室恍恍惚惚地坐着，一颗心沉沉浮浮、悲悲戚戚。我真的太高估了自己，每一个过往场景的重现，都是一种心的凌迟。

或许无嗔说的是对的。

我选择了一个太过复杂的起点。

那么，放弃吗？

我想到了那漫漫血雾，我想到待我如珠如宝的父母，我想到哪怕忘记了自己是谁，也总是记得要给小安安买糖果的爷爷……一切过往，都已纠缠成一个死结，唯有一把复仇之火，把它烧得干干净净，方能得以解脱。

我又在办公室坐了一会，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顾理煦电话。

“顾经理，你好。我的声音轻快活泼，是我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朝气蓬蓬的样子。

“忙完了？他在那边柔声问。

“是的。

“我下来找你。

“好。

在等他的间隙，我飞速的打理了一下形象，补了点粉，又抹了一遍口红。好吧，现在这个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靓丽女孩，和曾经那个黑眼圈严重，总是昏昏欲睡模样的中性怪物，的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顾理煦在我刚刚把自己弄妥当后下来了，他看起来还是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模样，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的眼眸里，有难以辨明的情愫，像是思念，又像是哀伤，更夹杂着痛苦。

他会不好受吗？

他不杀伯仁，伯仁终因他而死。

我们一起去那家螺蛳粉店。螺蛳粉实在不是一个大众食品，它那难以描述的味道，让很多人敬而远之。而我爱上它，大概还是源于小时候黎恒的捉弄。黎恒虽只比我大一岁，但他聪明，早熟，成绩是一等一的好，在我还小学都念不明白的时候，他已经一路跳级，读到初中了。他那时候总喜欢喊我小安子，因为听起来像个太监的名字，所以我一听到就炸毛，总是用拳头说话去揍他，他呢，亦假装打不过我，任我揍。揍完又嘻嘻哈哈拖着我去吃螺蛳粉，说是要用实际行动赔礼道歉。一开始我吃不惯，总是捏着个鼻子苦着个脸，他看到我那模样，自是乐不可支，常常笑得趴到桌子上喊肚子痛。

我看着他那样子，也觉得可乐，便索性更夸张地皱眉捏鼻。如此几次，我竟是爱上了那味道。以至于后来，我们两个，无论谁把谁惹毛了，都会请对方去吃一碗螺蛳粉。然后一个皱眉捏鼻极尽搞怪之能事，一个笑点低到揉着肚子喊疼。如此一碗螺蛳粉吃下来，那些真真假假的别扭便也烟消云散了。

这个游戏，我们硬是玩了好多年，直到他高三毕业，去国外留学。而那时，我才苦哈哈地读初二，而且还是成绩稀烂的那种。

他去了国外，没有人看我搞怪，我便也渐渐淡了吃螺蛳粉的兴致。

直到后来上了大学，直到后来追上了顾理煦。每次两人吃饭的时候，我看着顾理煦食不知味的样子，就常常有点惆怅，会不由自主想起黎恒，想起我们哪怕吃一碗螺蛳粉，也会吃得兴致盎然。

想得多了，渐渐心里就有了执念，总想着重温一下那种感觉。于是便在网上做功课，然后找到这家离学校好远好远的店，巴巴的带着顾理煦来吃。当然，结局是毫无悬念的，顾理煦坐我对面，微笑着看我吃，我不知道他对那气味有没有感觉不适。但不管适与不适，他都未置一词。只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眉目温柔，像个二十四孝好男友。

他全程未动一下筷子。

我一个人照样吃了两份。只是，这一次，第二份却没有吃完。因为我吃到一半，忽然就觉得有点意兴阑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美食不能与人共享，真的是寂寞啊。

自那之后，我就很少带顾理煦出来觅食。有时实在是馋，则会喊上廖悦她们，再加上她们那铁打的算盘流水的男朋友，一行人热热闹闹，吃个酣畅淋漓。

然而我却想不到，时隔多年，他却依然还记得这家店的位置。

这家店的门脸还是从前的样子，小小的，有点脏旧。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顾理煦熟练地叫了两份螺蛳粉，又给我要了一瓶酸奶。我乖巧地坐他对面，一边啜着酸奶，一边含笑看他。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便没话找话，当然，也可能是早就想好的话：“很冒昧地带你来这里，还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这个呢？

我嘴角噙了一抹调皮的笑，反问他：“你爱吃吗？

“我……他似乎被问住了，过好一会才说，“我喜欢来这里坐坐。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无嗔，你看，我就说得没错。一个人，哪怕他再不爱另一个人，若另一个人因他而死了，他到底还是心难安的。

顾理煦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却渐渐没了焦距，整个人又进入那种神思不属的状态。

他不说话，我便也懒得说，撇头去看窗外。

窗外是一棵颇有年龄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直指苍穹，莫名有一种苍凉悲哀之感，一如我此时的心境。

有一个女孩从窗外走过。她朝店内看了一眼，便又往前走。然而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再次往店内看了一眼。

女孩很高，身量苗条，五官秀美，长发垂到腰际。她可能不是那种第一眼美女，但看起来却有种沉静如水的气质，不过往那婷婷一立，我的目光就情不自禁看向了她。

我看到女孩笑了一下，又往前走去。

然而不过两分钟，她却站在了我的面前。

“阿煦。她朝我对面的男人打招呼，声音清亮婉转，竟让人不由自主想到黄鹂鸟。

顾理煦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他站起身，略略有点惊讶：“墨烟，你怎么在这？

“我刚好路过这里，在外边看到了你，所以进来打个招呼。被唤作墨烟的女孩微微笑着。

“哦，那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吃？顾理煦礼貌性地相邀，然而却似乎并没有诚意。

女孩头微微一偏，看向我，略一沉吟，竟回了一句：“好。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因为我没错过女孩眼中的那抹捉弄的神色。

顾理煦自是也没想到女孩会答应，微微有点囧，不过很快释然，只无奈笑笑，转身去给女孩点螺蛳粉。

螺蛳粉很快上桌。

我埋头开吃。

顾理煦象征性的用筷子挑了几根。

女孩则稳坐如山、纹丝不动。

我不理他们，自顾自慢慢吃。曾经非常喜欢的味道，香香臭臭的，现在却只觉得每吃一口，都十分艰难。

等我吃了小半碗，鼻尖上已经出了汗，大概是辣的，就连眼眶，都酸涩难忍，想要流泪。

难怪有人说辣出眼泪，原来竟是真的。

顾理煦见我这模样，默默地递过来一张纸。

我接过擦了擦。

女孩问：“阿煦，不介绍一下吗？

顾理煦犹疑一下，还是指了指女孩，说：“长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傅墨烟。

又指了指我，说：“墨烟，这是我朋友长安。

“长安？女孩挑挑眉，眉眼里一派了然的神色。

“你好，久闻大名。她朝我伸出手，落落大方。

我亦朝她伸出手。她对我的名字是不是久闻大名我不知道。但我对她，却是真正的久闻大名，甚至如雷贯耳。

傅墨烟。

“我很难过，你来陪我。这样一句话，虽未亲耳所听，但却甚过亲耳所听。

而今，说这句话的主人，果然人才出众，气质非凡啊。

我微微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吃粉。

傅墨烟略坐了坐，又和顾理煦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也离开。

她离开后，顾理煦又像之前那样怔怔地看着我，渐渐进入那种神思不属的状态。

我心情忽然变得很坏，眼前的螺蛳粉，愈发觉得难以下咽，索性推开碗，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顾理煦不明所以，快步跟上。

我们上了车，两人一路无话。

在经过之前看电影的那个商场时，我心念一动，说：“我有点事，麻烦在这停一下。

“我找个地方停车。顾理煦以为我是要去逛街或买东西，想着停好车与我一起。

“不，我约了人，你把我放下即可。我笑着说，明明心情很坏，脸上却还笑得出来。

顾理煦也没坚持，停了车，又绅士地为我打开车门，和我告别，礼貌周全。

我亦礼貌周全。

演戏演全套，谁不会呢？

我走进了商场，直奔那家宠物店。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很想去那里看看，甚至，想和店老板说说话。或者，哪怕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陪着那只只剩一条腿的小比熊。

我到宠物店的时候，店老板刚给小比熊洗了澡，正在给它吹毛发。看到我走进去，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一个美好得近乎绚烂、却又惊悚得让人想哭的笑容。

我亦笑了笑，却不知不觉中带着点苦涩。

我走到小比熊旁边，坐下，看店老板修长的十指，在那雪白的毛发上翻飞。

“这小家伙，又长胖了。店老板听着嫌弃的话语，实则宠溺十足。

“胖一点可爱。我说。

店老板又笑了，说：“哦，你终于说话了。

我伸出手，摸一摸小比熊光滑的皮毛，说：“我不是哑巴。

“我知道。店老板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我脸微微变色。我想，或许他知道我是谁。一个人，哪怕他脸上改变再多，那神韵、那动作、那声音、那细微处，总是会让熟悉的人认出他来的吧。

那么，顾理煦呢？他可知道我是谁？

他或许也知道，只是，却不敢面对。

无嗔说得没错，顾理煦，他是一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