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不切》

第16章 雨珠

这回贺予龄沉住气了，只回复了周序一句知道了，别的是一句不问。

他知道她有一群朋友等着，不说让她早点睡这种虚话，还自觉报备了自己后头要赴的行程。

贺予龄捏着那张相片，右脚脚踝垫在左腿下，坐在床沿看了几分钟，微信输入框输了几个字又删除，最后突破性地关心一句让他喝少点。

他那边收到后即刻爽翻了天，对着“含辛茹苦带他混职场的张辑笑得那个叫如沐春风。

高层宴会结束，这后半场是属于小辈之间的活力娱乐场，他个少爷咖位的遛掉之后，主宾顺位到父亲的身边人张辑身上，但他不能真的就此撇下，自家的主场怎么着也得回去挑起大梁。

贺予龄洗澡那一个小时他就喝了不少，逢场作戏他都是演得最像的那个，何况今天他是真的心情好。

张辑毕竟是大哥了，又是个打工的，小浑头们兴趣不大，周序可不一样，津启的以后还得指着他，但后起之秀毕竟是后起的，他年纪小资历浅是事实，能以过来人的身份指点他两句，能挣这个面子抚慰自己，自然都前赴后继。

周序一个晚上没拒过一杯酒，后来喝得给贺予龄回消息都出现了错别字。

贺予龄这边就友好了许多，她上楼的时候音乐关了，人声儿收了，静得像进行某种邪乎的午夜祈祷仪式。她的脚步声都闷进地毯里，影音室内的四人聚精会神，她进门了都毫无察觉。

杂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们在看一部精神渲染类的恐怖片，不是普遍的用冲击感镜头制造效果，而是用大量的留白来提情绪，氛围铺垫得特别成功。一段长镜头后他们全体呆住，最先出戏，先发现贺予龄的是李慕晴，反应不算剧烈，挺愣的。

李慕晴深吸一口气，无声地甩甩头，五指向下招了招，让贺予龄过去。

其余人是被李慕晴这个举动吓到的，粗话此起彼伏地响，一通问候她要干嘛！

贺予龄纵观全场却一声不吭，直到四人慌乱回头才嗤笑一声，她幽幽地踱步过去，放着单人的云朵沙发不坐，盘着腿坐到李慕晴边上的地毯，抢过林洋洋蒙头的毛毯盖腿上。

她伸手够个杯子倒起泡酒，声线低柔：“就看这个？

徐晗抱着双臂半躺，状态低迷：“你再晚点我们都要睡了。

“你们可以去睡。

林洋洋不干了：“你们真的不是在排挤我吗？

人刚来就开启睡眠模式。

“我陪你。贺予龄抿酒。

林洋洋猛摇几下头，全身心都在表达抗拒：“我睡，我去睡。

叶蘅大姐大持反对意见，她从电动调节的沙发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到放映屏前拍拍手：“谁都不许睡！这电影三个小时呢，才刚开始，我不管你们干什么，都得留在这间屋子里陪我看完。

叶蘅这个状态是有点微醺了的，处在特别亢奋的状态，是得看这种东西消耗脑细胞。

贺予龄无动于衷，怎么地都随他们便，光线映在她脸上，时强时弱。

而向来聒噪的徐晗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看着她背影，破天荒地沉静下来，只剩电影里的交谈声，久不久夹杂着林洋洋吃零食的声音。

五分钟后，贺予龄调整姿势回头，与徐晗对视三秒，贺予龄眨眼，抚领口，把毛毯披在肩上，侧头往门口偏了偏。

徐晗点头，跟着贺予龄先后动身出门，叶蘅反应迟了：“欸——

贺予龄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十分钟。

……

徐晗今天静得不太像她自己，贺予龄多个心眼猜想了一下，九层是又跟王匀易闹了，有一层可能是袁青淑复来招惹她。

掺和到袁青淑，那么让她心情宕下去的就是袁双庭。

已经有好几月没翻袁双庭的事儿出来讲，这是能比王匀易还能给她重击的存在。

但贺予龄没想到今天是双重暴击。

她们来到露台，特别冷，越是冷越起劲，雨后的湿气无孔不入，刺骨锥心。贺予龄背过身，倚在护栏上，做好一个倾听对象的准备工作。徐晗来到她身边，眺望夜景，长发往她那边吹，先红了眼睛：“我真的想跟王匀易分了。

贺予龄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说过多少次这句话，但隐约觉得这次是真得不能再真了，听的人耳朵都起茧了，说的人嘴能不累么。

徐晗无声地掉眼泪：“我知道我矫情，但我只想我现在过得舒服点。

……

徐晗继续：“他应该知道袁双庭那件事了，我受不了，我要分。

“袁青淑告诉王匀易的？贺予龄看了眼手机。

“我不知道，但这段曾经又抹不掉不是吗？说不说它都在那儿，徐晗难过的是自己这一关，她鼻尖和眼尾通红，抽噎一声，继续说：“你觉得王匀易喜欢我什么？不就是喜欢我们这副皮囊，喜欢一个悬浮、一个光亮的形象，是这一种女孩，不是一个真实的、具体的我。

“……

“他有初恋情结。

徐晗就这么磕磕绊绊、三言两语地把王匀易的情意给否定了。

贺予龄看着她，分析她体内的酒精含量，徐徐回应：“我不敢说王匀易不适合你这种话，我不了解他。但你，徐晗，你跟他谈着的状态就特不对劲儿，分吧，给自己多一点时间。

“你真就这个反应。徐晗笑着侧头，抓到了话里的重点，胸口起伏明显。

静默三秒，贺予龄视线不变，毛毯边角被吹得轻扫在小腿，她一改脸上的柔色，转变成对着徐晗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你没法直面自己的过去是一回事儿，但他有哪些在意这件事儿的表现被你抓到了？你质疑他，都基于他在某些方面没能满足你，你是觉得他可能带不了你去澳洲了，你疑神疑鬼把原因往袁双庭这件事儿上猜，因为你觉得袁青淑这么一闹，王匀易要是稍微关心你，他都能捕到风捉到影。

“……

贺予龄接着说：“他要是表现得在意，你该分，分得好，如果你是靠猜忌，那么就是你虚张声势的表象下的自卑与敏感在作祟，这样，也该分，你先看清你自己，你才能舒服点。

三分钟前，徐晗的状态被她一秒看穿，她闲着问了周序一嘴王匀易的情况，周序知道她想打听什么，一分钟前给她复了条语音。

她转文字看的，他说：“王匀易这两天极力地跟他妈争取去澳洲的事情，让他考砸了一门课，因为这个，他爷爷也不太乐意了，正进退两难呢，他怂，怕跟徐晗直接说了她又炸。

徐晗在寒风中僵住，内心的不堪被直接点破，最不想袒露的病症在夜晚里被强光刺痛，无所遁形，被贺予龄这个生来就众星捧月沐浴圣光的人划下一刀。

她吸一记鼻子，右手握上冰凉的栏杆：“我不想这件事被他知道，我自己都没办法面对的，他又怎么能坦然接受，而你，你又怎么会理解我的想法。

“你非得用某件事物、某个要求来证明王匀易的心意，来获取安全感，以索取予求的限度衡量感情，这段关系健康么？你别嫌我说得直白，这些道理你自己能不懂么？但你回避问题，你陷在里头出不来，你每接触一个人都得在这片雷区走一遭，回回都炸得体无完肤。贺予龄走近她一步，语调尽量保持平和。

但徐晗就是听不得，她更炸了，握在栏杆上的手重重一拍，不像是被临场逼出来的情绪，像是怨念已久一点就燃：“是，我就是多疑，爱情是，友情我他妈也是，我猜你根本不打算跟我们交心，你海纳百川是因为你永远界限分明，你把我们都安置在外，所以一切对你来说都不足挂齿，什么事到了你这儿都是轻飘飘的，你抬抬手就能解决的又怎么能设身处地去理解我的境遇，又怎么知道我的痛处！

得，还是那副张牙舞爪掩盖痛点的模样。

这个雷区谁碰都得炸，亲密无间的爱人不行，情同手足的友人也不行。

夜雨淅淅沥沥，风刮一阵雨飘一阵，落在两人的肩身上，落在露台的灯光里，影音室里的人听到动静，前前后后地跟出来，各个脸上都是不知所云，他们顿住，大气不敢喘，连劝都不知道该劝哪一方。

李慕晴上前的脚步被叶蘅拉住，林洋洋天生一副笑脸被紧皱的双眉压下去，都想着快速看清局势。

贺予龄捂紧了毛毯，但风还是钻进去，她蹙眉：“理解你的境遇要支持你这么一个感情观？你的痛处是这么治的？

“一群可有可无的朋友你当然无所谓！徐晗这会儿根本听不进去话了，她也不理旁人，只想把伤口胡乱堵住，只想击溃对方守住自己。

“……

她继续：“还有周序呢！你跟周序搞在一起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俩多般配啊，是我的一些话让你们畏手畏脚了，是吗！

贺予龄没有徐晗意料之中的心虚，眉头皱得更深：“但凡你把课外时间分点给你谈恋爱以外的活动，你也就能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畏手畏脚。

“他说的话你特别认同是吧，你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王匀易、周序，你们睥睨众生，是我求着你们垂怜我的。

贺予龄脾气也上来了，她笑一声儿，捂毯子的手松开，整个人都展开了，把毯子慢悠悠挂手上：“我是有多圣母，想着你有情感创伤对你百般包容，我怎么不把你一脚踹了，揽什么事儿，共什么情，纵不得说不得，上赶着惹自己一身腥。

听完这句，徐晗点点头，倒退着往屋里走，叶蘅拉她的手臂，还未出声，她甩开，头发粘在她被泪湿的脸上，全身都被寒意浸透了，胸口大力起伏：“你觉得她真的是想亲近我们才搬进宿舍的吗？

叶蘅缓慢摇头，试图无声地劝回她的理智。

贺予龄站在五米开外，唯独她还留在雨幕中，全身都渡了一层细小的雨珠，在光线下像附着霜，她形单影只，面朝他们，脸上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像是回归了本色，音色平稳地回：“不是。

林洋洋终于有所动作，他朝她去，几步来到她身边，揽她的肩带着她走，回到廊下，但徐晗堵在门前不动，她们中间隔着叶蘅，僵持。

贺予龄继续说：“是，你们是在我的某个选择中出现的，伴随我，而非因为你们的出现，促使我做出这个选择。而你要的，或我，或王匀易，你要我们不分对错百分百向着你，你要这种爱，你有病不治你要所有人陪你共沉沦，缺爱缺成你这样，是最可悲的。

双方情绪都压不住，话都往难听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