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风华》

第11章 选个舒服的姿势死去

有了变故，施予一自是不会甘于引颈受戮。

感受到身后的劲风袭来，施予一伏地向后一个翻滚，待头颅刚好触地之时，双腿伸直使劲一蹬！

被夏侯恪一顿毒打，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起码施予一明白了，但凡男人，就不可能有人能从容应对这一招撩阴脚。

或许这招对女人效果也不会太差……

明明面前的小孩已经不再抵抗，那个被唤作黑蛮子的兵匪哪里想过防备？

全力出手的他根本没有办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下意识地扭动身躯，想要躲避那双在瞳孔中不断放大的黑脚，却是为时已晚。

稍稍拉长了些与地面的距离，也不过是被踹得更狠的结局。

“嗷！！！

一声哀嚎震天动地，此般痛苦，远非常人所能忍受，他感觉自己是废了……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饶是黑蛮子的哀嚎十里外都听得到，但他的同伴，又或者是这群流民，显然对辽人更感兴趣。

“是辽人！辽人来了！

已经有眼尖的人率先看到远处的人影，吼了一句。

接着便有人质疑。

“眼花了吧？怎么可能？

质疑的人明显更多。这里距离寿阳还有几十里路，就算有辽人，也应该先去寿阳，怎么可能绕过寿阳来到这里？

除非……恐怖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人敢继续想下去。

“瞎嚷嚷什么呢？

流民的躁动让军爷十分不满，有稳重一点的军爷已经开始呵斥流民。

真是一群贱民！这里怎么可能有辽人？简直是笑话！虽说战事已经打了很久，但辽人的大军前日才在寿阳城外集结完毕，难不成辽人都是三头六臂，还能在一天之内破了寿阳？

军爷们的呵斥有效果，但是效果显然不好。随着马队渐渐靠近，人群越发躁动起来。

军匪头子有些不满。他目光游移，想要找几只带头闹事的鸡，好巧不巧，他所在的位置，透过人群，刚好看到飘扬的旗帜，奔驰的骑士。

军爷的目光移不动了……

尼玛……还真是辽人！浩浩荡荡，不止千骑！

奔雷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带给人说不出的恐怖。

马群飞驰而来，践踏着已经抽穗的稻田，踏起田里的积水，掀起漫天水雾。

“辽人来了，快跑啊！

不知谁嚷了一句，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辽人残暴，杀人不眨眼，但凡是个周人就有所耳闻。

辽人的威严比这些军爷明显要大得多。再没有人理会这些骂骂咧咧的军爷，流民们四散而逃。

“辽人收命来了，快逃啊！

“往山上跑，他们的战马追不上！

耳边满是惊慌失措的叫嚷。

还是军爷们训练有素，即使脸上有些慌乱，还是在屯长的带领下迅速地整理队伍，向乐平撤退。队伍看起来并不是很规整，乌泱泱的一片，像是五列，又像是七列。大概周朝的军队都这样，又或者是梭形阵？

就连那个身受重伤的黑蛮子也忍着痛一路蹦蹦跳跳地逃走了，再没有一个人来管施予一，再没有人对着这群流民耀武扬威。

“走吧！

油老三拍了拍施予一的肩。他们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流民纷纷往山上跑去，军爷们也只留下了高贵的背影。除了施予一和油老三，这里只剩下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不逃命么？施予一抬眼，露出讥诮的表情。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油老三一面望着辽人，一面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油老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解释，但他确实是在解释。

“我怎么想重要吗？施予一淡淡道，蹲下去，轻轻地合上了于老伯的眼睛。

“那种情况我也没有办法！真的！见施予一始终不信，油老三有些着急。

“别说了，逃命去吧！

施予一捡起插在泥土中的长卢剑，袖袍擦了擦，将剑插回剑鞘里。

“你不逃吗？油老三惊诧地看着施予一。

“辽人有马，你跑得比马快？

“这么多人，总得试试吧……

“不试了……跑不动！

施予一四处张望，拾起一根军爷掉落的杀威棍，掂量了下，还算趁手。然后在树旁开始刨起了坑。

“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我跟老于头的交情比你深！

“知道了……

“那种情况下我能做什么？老于头已经死了，难道非得搭上我的命你才痛快？油老三满眼通红，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的命多精贵？施予一头也不抬，继续刨着坑。雨后的土地很松软，掏起来倒是费不了多大劲。

“走啊！油老三去拉施予一，却被施予一一把将手打掉。

“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识好歹？这个时候你跟我闹什么脾气？快走啊！晚了就来不及了！油老三急道。

“我真走不动了……施予一叹了口气，“我不怪你，真的！我知道，要怪，只能怪这世道。

“那我背你！

施予一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错愕地看着油老三。

“别费劲了……他们有马，倒不如早点找个好位子，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施予一笑了笑。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刚才的一番折腾已经掏空了施予一的全部力气，他不想再跑了。

“……

雨水落在流民身上，把他们淋得浑身湿漉漉的，披头散发，如同飘荡的野鬼，说不出的狼狈。

辽人体型高大，骑着健硕的马，转瞬就跃上土丘。他们倒是没怎么搭理这些流民，直奔那些红衣官军而去。

见到辽人追来，军爷们慌了神。他们这些游兵散勇，怎么打得过气势汹汹的辽人？

军爷们的脚步乱了起来，推攘着附近的流民，想要延缓辽人的速度。辽人越来越近，有的军爷索性脱了身上的甲，就地在泥水中一滚，混入流民的队伍。

辽人残暴，被辽人追上，哪里还有命活？军爷们有些狼狈，再看不到刚才的威武模样。

“因为做不到，索性干脆不做。反抗不了，所以从没想过反抗。打不过辽人，甚至直接不打……看着被驱逐的流民和官军，施予一摇了摇头。大周朝，为何能荒谬至此？

辽人挥舞着大刀呼啸而至，驱赶着流民，如同在草原上牧羊。至于那几百个逃命的军爷，早已被辽骑撞成了肉泥。

辽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所以那些混入流民中的军爷，连带着所在的那一片流民，都被辽人屠戮殆尽。只有肮脏的血迹和凌乱的尸体，讲述着辽人的罪恶。雨水不停落下，努力想要洗去罪恶。远处的青山透着绿，这个山丘上，闻不到雨后的芬芳，只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骑士逐渐缩小着圈子，终是将流民收束在一起，驱赶他们回到方才休息的地方。

八千多人从乐平出发，一路上打死了几百，休息的时候又打死了几百，在加上辽人的砍杀，彼此的践踏，此时只剩下四千人不到。

还有四千多卑贱的生命，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消失了，消失在两国铁石心肠的屠夫手中，消失在早已麻木的同伴面前……

“唏律律！

一个戴毡帽、持大刀的年轻男人勒马在施予一面前，猛拉缰绳，胯下神骏人立而起，两只后腿在地面走动，马儿旋转了一个角度。随后，男子轻踏马镫，腾空而起，一人一马同时稳稳落在了地上。

“好骑术！施予一忍不住赞叹道。

年轻男人身姿健硕，浓眉大眼，看起来颇为俊朗，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笑意。只见他左手持刀，右手扶袍，看样子，还是个将领？

男人臭屁的样子让人看着很不爽，施予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是……你对我耍帅作甚？

“耍帅？年轻男子疑惑不解，他能说汉话，但是不精通。想必这耍帅又是什么高深的词汇。

“没事，夸你呢！

“你为什么不跑？

“咦？汉话还说得不错！你们辽人，侵略之前做的准备倒是充分！

年轻男人没有听出施予一语气里的嘲讽，自傲地道：“那是当然，不做好准备，焉能百战百胜？

“能让我挖完么？施予一指了指于老伯的尸体，又指了指正在挖的坑洞。

“他死了吗？

“死了。

“你的父亲？

“不是，昨天认识的，逃难过来的。

“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单单要埋他？

“他说想要选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我把他埋了，免得被雨水淋坏。

“舒服点的姿势？年轻男人满脸疑惑，“这是你们汉人的习俗？

“就他这样想罢了……施予一笑笑，“所以，能让我挖完么？

“行！

年轻男人爽朗地笑了笑，打量着小孩儿手中的工具，也不讲究，在不远处抄了根杀威棍，帮着施予一一起挖。

年轻男人的力气很大，泥土飞快地从空中挥洒而下，不多时，就挖出一个长长的坑洞，放下于老伯倒是绰绰有余。

“鲁阿术！你呢？完事过后，鲁阿术舒了口气，他抹着额头的汗，笑着问道。

鲁阿术的笑容很好看，让人无法和刚才暴虐冲杀的辽人联系起来。

“施予一。怎么，你们辽人杀人前还要先问个名字？这是你们辽人的习俗？

“杀人？我为什么要杀你？鲁阿术愣住了，有些莫名其妙。

“不杀我么？施予一面容古怪，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周朝的大头兵对自己喊打喊杀，换成这些可让小儿止啼的辽人，反倒不杀了。上哪儿说理去？

“当然！周朝士兵反抗我们大辽天骑，这些难民总想着逃跑。你又不反抗，又不逃跑，我杀你做什么？我们辽人又不是滥杀之辈！鲁阿术撇了撇嘴，面色凛然。

“……

说的好有道理，让人竟无言以对。施予一只是深深感到自己有待修炼，本以为自己脸皮极厚，没想到居然还是坐井观天了……

“那我先谢过你的不杀之恩了！

施予一抬着于老伯的腋下，将于老伯拖到坑边。鲁阿术上来搭了把手，把老伯放进了坑里。

“你把这些流民赶到一起准备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鲁阿术摸了摸头，显然也很困扰。

“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

“带回大辽当奴隶，或者是编做辅兵，又或者是攻城死士……

“有区别么……施予一翻了个白眼，将于老伯翻了个身，摆成侧卧的姿势，于老伯生前最喜欢这样睡觉。

跳到一边瞅了瞅，似乎还不错！点点头，开始培土。

“为什么这样放？看着施予一的动作，鲁阿术不解地问道。

“这个老伯生前总喜欢这样睡着，便让他一直这样长眠吧！

“身上的鞭印……是周朝兵打的？

施予一点点头。

“放心吧！等我们辽人南下统一周朝，以后你们就都是我们的臣民了！以后的周朝兵再不能这样打你们！

面对鲁阿术的安慰，施予一无话可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听到辽人对他说要解救他的大话……

“你要立个碑什么的吗？看着慢慢被填平的土地，鲁阿术侧过头问道。

“算了！估计除了我，也没人知道他了……就这样吧……

施予一对着平平的坟墓做了个揖，抬头望了眼远处已被屠戮干净的周兵。于老伯的仇大概算是报了吧？只是想不到帮他报仇的，却是另一帮仇人……

雨势渐渐变小，远处的青山透着别样的妩媚。不知名的小花倔强的开着，勃勃生机没有因为一个人消散，也不曾因为战争消失。

“走吧！施予一贪恋地看几眼这妩媚的青山，转身对鲁阿术道。

“我送你们去寿阳！鲁阿术点了点头。

“寿阳，陷落了？

“大辽勇士夜里叩开了城门，稍作休整，便向乐平进发！

“那……你把这些告诉我？

“没关系的，这又不是秘密！你也可以对你们的人宣传宣传，若是能直接弃城投降，会减少许多伤亡。

鲁阿术自信满满，毫不在意是否泄露了军机。他也该有这种自信，这样的周朝军队，面对这样的辽国骑士，又怎么会有一战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