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洲霜：一个小女人的修真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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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见也未见相别离

银星如练，深穹若魅。

湖畔的晚风，裹挟着夏日的暖意徐徐吹来，扰动着挂在屋檐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躺在屋顶的顾小橖，静静地望着如黑幕一般的天穹，眼眸深邃。

潘浔和辛穗背着“昏迷的顾小橖回来，将她安顿在闺房中的锦云雕花拔步床上，顾小橖不一会儿就“悠悠醒来，苦口婆心地劝走了打算留下来照料她的两个小姐妹。

和那陈家女的打斗，虽有暗伤，但并不严重。顾小橖自小被母亲要求术武同修，身胎淬炼日日不辍，虽离着武道第一重境、锻体境圆满所需达到的肉身无缺、筋骨玉质、五脏雷音这等地步还有不少差距，但身胎强度已远超同辈。

她施展望海潮破开陈都姌的月珑纱，也逞了以力破法的能耐。想来那陈都姌的伤势，既受望海潮的冲击、又得月珑纱的反噬，应该比她要重许多。

唯一让顾小橖觉着遗憾和委屈的是，她演武虽胜，璋伯伯却还是因陈家的权势、以及那陈家女高不可及的修行天赋，毕恭毕敬地把婚书还了回去……

唉，胜这一遭，未免鸡肋。

不过于演武中见识到月珑纱这等极为少见的七品道术，也算是有所收获。

辛穗后头又送来了一些内服的疗伤丹药，可顾小橖已是魂不守舍了。

她看到了静室书桌上的那封信。

“小橖，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娘已经离开。去处不详，归期未定。生你十六年，来此九年，终日困顿，难得自由。六洲形胜，四海瑰奇，且容为娘放肆一回。勿念！

什么意思？

觉着这么些年是我累赘了，耽搁您老追寻自由了？

好吧，就算是，就算你真的非走不可，那怎么能不当面告别一声呢？

还有，我还没成亲呢，还没到通幽、神府呢，您就放心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

……

顾小橖拿着母亲的信，反复又看了好几回，心里没来由生出几分不安。

以往母亲也有出远门的时候，或是去北镜山、或是去枯柳塬，有几次还说去了蛮族的栖霞洲、苓冬原，乃至于更北边的莽丘、天霜原、北溟海等地方，时间最久的足足离开了三个多月，但没有一次是像这样不提前说一声、只留一封书信就走的。

再不济也会在吃饭的时候跟她提一嘴。

这次的留信出走，里外都透着一股不祥的预兆。

顾小橖凭着栏杆朝远方碧波凝眸许久，这才叹息一声，心情怏怏地一把搂过趴在身旁栏杆上的胖白猫儿，把它举高高，然后自叹自怜般地说道，“拾柒，娘不要我了，你可不能不管我啊，我天天给你做熏鱼汤，每顿都宠着你，你可要对我好啊。

拾柒耷拉着猫眼，喵喵一声叫唤，像是在应和顾小橖，却是再寻常不过的敷衍。

“啊啊啊，小小橖，别别别，亲我干嘛……可以揉，不可以亲的……卢雨荞，管管你女儿，可不带这样的……再这样，本妖帝、本妖帝不伺候了……

“算了算了，为了熏鱼汤，姑且容忍她放肆吧……

毛润润的猫须，泛出微微的浅粉，煞是好看。

白鱼寨虽临湖，但敢将屋舍倚靠巨石、搁一半儿建在湖面上的，也就顾小橖一家。黑水湖绝非水波不兴之地，水妖、鱼兽、乃至潮浪，都可能损坏屋舍、害人性命。

所以对顾小橖的母亲，白鱼寨的人多少是有些敬畏的。因为顾家的水屋在黑水湖畔立了九年，至今风吹不倒、湖打不倾，俨然已与黑水湖融为一景。

卢雨荞建这水屋也费了些心思，既有秦地的尚简之风，又不失楚越的精巧之美。

水屋共筑两层，一层是正堂、卧房、厨屋、浴房、东司、杂间，环以回廊。

二层通体为静室，静室中隔以珠帘，左有琴台、茶台、玉簟蒲团，右有书架、书案、鹤鼎香炉；挑帘而出，西可观二百里黑水湖、碧波荡漾，东可望八百里北镜山、山峦巍巍。躺靠竹木摇椅，亦可听风铃清脆之音，身心舒适、耳目惬然。

如此布置，既不失雅致，又不消清减。

卢雨荞喜欢在茶台煮茶，亦或者在书案临帖，闲时拨弄两声琴音，都算不好。

水屋建成后，卢雨荞颇为满意，摘了她与女儿名中各一字，给水屋取名“雨橖居，还在正堂屋檐下挂了个原木绿漆的名匾，留下了她并不溢彩的“墨宝。

雨橖居北侧的砂草地，有两株墨柳，半丈粗围，柳树中间有一块大湖石，可作歇息。离着湖石不远处有口水井，水质甘醴，略带几分清甜。墨柳和雨橖居之间，卢雨荞还搭了个小码头，泊了艘乌篷船，闲来时也常在这儿观景垂钓。

南侧空地上，种了十三根水竹，俨然成林。

挨着小竹林，卢雨荞建了一栋排屋，共五间房舍。靠近雨橖居那边第一间，推门进去，左右两边放了两排架子，上面摆了些日常用的锅碗瓢盆、甑鼎釜篓等物件儿。

正中间凸起一处高台，上面盖了块羽槡木地门，打开后可见一道朝向地下的木阶，里头是个用一掌厚青砖做墙的地下菜窖，比上面的屋舍略大，可以屯上三两个月的菜、肉、粮、果。菜窖底下还埋了冰元阵枢，粮菜置于其中，从不见坏。

菜窖中，卢雨荞又隔了个小间做冰窖，只需将湖水提进来，不消半刻钟便可结冰。顾小橖常制消暑凉品，或是奉于母上、独自浅尝，或是邀辛穗、潘浔来家中吃饮。

剩下四间是个马厩，最靠边的是两间大小适中的马料间，存了数月的青储草料，中间则养了一大一小两匹乌骓马，大的叫铁驴儿、小的叫犟牛儿，虽说不比镜甲军的抱月乌骓，四蹄不生银月，但也算得上好马。去一趟琉璃城，也就小半个时辰。

卢雨荞当初是打算置两匹抱月乌骓，可秦人对抱月乌骓的售卖管束十分严苛，琉璃城这边也是奇缺。整个镜甲军，能满编配置抱月乌骓马的，也就屯骑营一营而已。

要知道，秦国的抱月乌骓、赵国的流云雪鬃、魏国的大良驹，那可都是名满六洲的好马，虽比不得骕骦、赤兔这等极品，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拿到的。

即便花大价钱拿下了，怕也太过惹眼，索性便退而求其次，买了两匹寻常乌骓。

若是粮菜、马料快见底，顾小橖只需去圆堡中的粮店说一声，便有店中小厮赶着牛车将她需要的东西按着她留下的单子送来。顾家小娘出手豪阔，从不赊账，到了雨橖居还能讨一碗凉茶、水酒，混几个刀币赏钱，店家和跑腿儿的自然爽快利索。

至于雨橖居东边，三五十步外有一小片羽槡林遮掩，再过百十步便有寨子里的其他屋舍。卢雨荞只在这里用湖石铺了一条小道，不至于雨天泥泞时寻不见落脚的地方。

送走小脸蛋儿上满是关切的辛穗，顾小橖便去了厨屋，给猫儿炖起了熏鱼汤。

小时候顾小橖觉着拾柒的嘴很刁，最开始她笑嘻嘻地拿着小鱼干在拾柒眼前晃悠时，猫儿扭头就跑开，似乎很是不屑。后来也从不见它在雨橖居里吃食，顾小橖喂它什么都嗤之以鼻。也不知是去林子里捕鸟，还是到湖中捞鱼，反正没见饿死。

可等顾小橖厨艺大成，试着给猫儿煮了碗秘制熏鱼汤，可算是试出了这只馋嘴猫的味蕾。原来不是它不肯吃，而是觉着小鱼干没甚滋味。果真是只贪嘴的老饕。

只是独爱拾柒的顾小橖，也乐得给猫儿煮熏鱼汤。

仿佛见它吃下一满碗的熏鱼汤，心中便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至于顾小橖自己，则享用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槐叶冷淘。

青槐嫩叶是前日摘来，夜里她便将青槐叶捣汁和入面粉中,然后做成半指中粗面，急火煮熟，深井水浸泡，再用笊篱捞入篾盆，浇以熟油抖拌,然后放入冰窖中冷贮。

熬煮熏鱼汤的间隙，顾小橖去冰窖取了一竹碗的冷淘，回来后就不紧不慢地伴上她秘制的茱萸辣子油，只鼻尖细嗅，便有阵阵凉油清香传入鼻腔、激人食欲。

顾小橖的厨艺算是被逼出来的。原因无他，卢雨荞自己不做饭，偏生又有些口腹之欲，于是趁着女儿年纪小、好使唤，便花费重金从琉璃城聘来醉仙居的掌勺女师傅，在她这雨橖居里住了数月，手把手教会了顾小橖颠勺、调味、蒸炸炒煨、熟冷白案。

偶尔兴致若来，卢雨荞还经常带着女儿，两匹乌骓径直赶往琉璃城，兴味斋、醉仙居、琼玉楼都一一吃过去，以满足她的老饕之念，也让自家女儿多偷学几道好菜。

后来许是觉着生活无趣，少了点声色歌舞，便又从曲水岸的谪玉舫聘来一位技艺高超的清倌名角，教会了顾小橖音律歌舞，时而奏唱，倒也生出许多趣味。有日子卢雨荞还常带着女儿去谪玉舫，赏歌舞、看美人、嗅脂粉、极奢豪，更是别有风景。

再往后，修行之余，卢雨荞多寻名家，教授顾小橖琴棋书画、诗骚歌赋等技艺。这些技艺虽不入品入阶，只停留在凡俗阶段，但极声色之娱、养闲情雅致足矣。

于今的顾小橖，除了在术武两道的修行上都有不俗造诣，更有一勺夺舌的素手羹艺、一手娟秀的簪花小篆、一唇韵雅的玉笛音声，其他杂艺，也多有涉猎、不至陌生。

卢雨荞是自小就被家中逼着修行，一直到骊宫争鸣、龙台争胜、镐京争祀，也都执于修行，心性单纯，后来才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现如今，她自己养女儿，自然不能一味苦修，既要志趣高雅、又要见惯繁华，既能披甲持剑、又可捻针绣花。

苦于修行者，必将执于修行，也往往心性偏激，最终为修行所累。卢雨荞希望她女儿能快快乐乐过一辈子，而不是像她一样，到头来除了修行，什么都不会……

于是没多久，便见着面向黑水湖的雨橖居回廊上，猫儿学着人的姿势，立身盘腿，用两只前猫爪端起一碗以湖珍、熏鱼做成的秘制熏鱼汤，闭眸安享内中滋味。

顾小橖则蹲在一旁，一边咥着冷淘，一边嘬一口自己从拾柒的锅中舀来的鲜汤。

一水、一屋、一猫、一人，于夜中，静谧安详。